克拉玛依那些事儿

大学同学手笔,文笔极佳,值得收藏。

Posted by Ajiao on July 1, 2024

离开克拉玛依已经5年了,早已忘记当年的人和事。曾今为之痛苦、辛劳、恐惧、欣喜、狂热的事物都已远去了。偶尔看看当年的照片,忆起当年的我,怀念如何走到此时此地的经历,仍让我唏嘘感叹不已。我看着手中的纹路,知道有一道是在那时刻下的。我感受脉搏的跳动,想起曾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激情飞扬的青春时光,值得我永远铭记于心。

来到克拉玛依,出于偶然,也是必然。我大学学的化工专业,但成绩极差,去大型国企没有希望,只好退而求其次的来到克拉玛依,进入一家化工厂做倒班工人。开始的境遇极佳,一进厂便提拔为班长,月薪四、五千,福利待遇极好。每天仅仅是培训,无工作压力,休息比上班多。我感慨自己得到命运的垂青,每日便与同事抽烟、喝酒、打牌、玩网游打发日子,时光飞快的逝去。

就像地狱的大门用天堂来做广告一样,半年后我便知道了等待我的究竟是何种命运。工厂开工,连续上班90天不休息,每天工作16个小时。连续30天,我全身穿着防护服,带着防护眼镜和口罩,钻进到高达二层楼的反应器入口处除锈,浑身没有一处不是沾满铁锈,瘙痒异常。瘦弱的我,时常扛着十几公斤的扳手和榔头拆卸几百公斤的阀门,徒手爬上五十米的高塔和在五米高的管架上健步如飞已成家常便饭。

辛劳还是其次,最痛苦的便是倒班。每天的睡眠时间都不同,睡眠质量江河日下。休息时凌晨六点仍然睁大眼睛,毫无睡意。夜班时凌晨六点头疼欲裂,眼皮似有千斤重担一样不自觉的耷拉下来,每一秒钟都是煎熬。冬天的每个夜班都要在零下30度的严寒中用蒸汽吹开冻结的管线,还要清除蒸汽凝固的厚达30公分的寒冰。时常在一夜未合眼的情形下,继续工作4个小时,直到身体被疲惫、寒冷、饥饿、瞌睡完全打垮才算罢休。

危险也如幽灵一般如影随形,准备随时夺取我的健康甚至生命。一天中午休息期间,30吨高达180度的熔盐如火山爆发般喷出,方圆50米积下厚厚的固体熔盐,所幸周围无人工作。我亲眼看见一位安全员,被熔盐烫的双腿的肌肉块块剥离,脚筋烫断,日夜呻吟。我的一位同学,被酸酐喷到脸上,整个面部烧伤,几乎毁容。我经常去处理溢出的酸酐,即使带着防毒面具,眼、鼻、耳、喉依然红肿、疼痛。有一次,高达1200度的焚烧炉开关失控,即将爆炸,车间命令我去关进气阀,整个炉体已被燃烧的出现裂缝。我怀着无比的恐惧登上炉顶,心想也许今天我就要在此命丧黄泉,但男人的责任感促使我去完成这一危险的使命。

我终于知道了生活的本来面目,他像严父一般给我这个天真的孩子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我折磨的七荤八素。在这种情况下,我并没有沉沦,反倒越发坚强。我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努力担起家庭的重担,寻找突破的途径。我决定通过考公务员离开这个地狱,在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复习准备考试。上班时我拿着笔记本跑到无人的地方如饥似渴的背书,下班了我便独自来到图书馆,学习到闭馆为止。每天学习八小时,持续了一年。尽管公务员工作也是另一个陷阱,不足有丝毫可夸耀之处。但当年的勤奋、上进的经历让我觉得,我的青春也奋斗过、激荡过,是一笔值得珍惜的财富。

家人的陪伴为我提供源源不绝的动力。为供我上大学,家人四处漂泊,流浪打工,四年居无定所。来到克拉玛依不久,我便租了套房子,将家人全部接到克拉玛依。爸爸在工厂打零工,妈妈给同事家带孩子,妹妹在市里卖化妆品。一家人虽然住在临时的简陋的家中,收入并不丰厚,但久久没有享受的家庭的温暖还是将我们紧紧的包围。我骄傲的将工资全部交给妈妈,用于生活开支和还家里欠的帐。我终于长大成人,用自己的血汗钱孝敬父母,没有比这更自豪的事了。工作虽然苦,生活却特别有滋味。每天和家人吃着热腾腾的的饭菜,晚饭后与家人散步,都成为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回忆。随着我考上公务员来到博乐,家人又四处分离,但家人重新团聚的渴望始终激励着我不断努力。

在克拉玛依朋友很多,但知己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随波逐流,沉沦到烟酒、赌博、按摩房中,低级庸俗的生活着。我却通过乒乓球找到了两个好朋友——范师傅和魏哥。范师傅是个居家好男人,酷爱做饭。魏哥来自河南,长年跟随公司在这里做项目,写的一手好字和好文章。我们三个经历不同的男人因为乒乓球而结识。几乎每天晚上,我们相约在球馆较量球技,挥汗如雨。打完球后又到夜市上吃烧烤,喝啤酒,兴高采烈的天南地北的胡侃,快活似神仙。聊工作,聊乒乓球,聊经历,聊国家大事。孤独的我有了友情的滋养,变得丰富和乐观,乒乓球和球友成为我重要的精神支柱。好景不长,短短三年的光景,我们为了生活又各自东奔西走,相聚遥遥无期。但当年在明朗的月光下,窸窣的树林中,我们三个人打完球后坐在凉亭里纳凉畅聊的情景,仍不时在梦中映现。

2009年8月,我的公务员考试已通过笔试,即将离开克拉玛依,无甚牵挂,去意已决。然而故事并没有以喜剧轻易结束,而是用一场宏大悲剧作为结局,为这场故事涂上了浓墨重彩的点睛之笔。

我答应为一位同事做伴郎,应邀参加他婚礼前的筹备晚宴。席间一位女孩让我惊为天人,她是那样的美丽端庄,举止优雅得体,谈吐落落大方。她便是新娘的亲戚、婚礼的伴娘。经过后来的了解,她来自甘肃,高中毕业后投奔亲戚来克拉玛依工作,好学上进,年纪轻轻便做到公司中层干部。她的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但都是碌碌无为之辈,俱被她拒绝。她始终甘于寂寞,守身如玉。她像兰花,盛开绽放整个天空;她像莲花,在物欲横流的世界超然独立;她像罂粟花,使人不计后果狂热的痴迷;又像玫瑰花,香气袭人却又不断刺伤妄图一亲芳泽的狂徒。

美丽又纯洁的女孩仿佛鬼魂,谁都听说过,但没有人见过。克拉玛依以石油暴富和奇缺女人而闻名,女孩根本不会看上我这样的外乡人,对此我早已不做奢望。但是遇见她,刹那间让我沉寂多年的情感像老房子失火一样爆发,一发不可收拾。我开始埋怨命运开的这个玩笑,为我提供难以抉择的两条路。一个是离开,踏上“辉煌”的前途,脱离苦海,去做光宗耀祖的公务员;另一个是留下,去争取一位举世无双的奇女子的青睐。她的态度便成为我去留的关键。我不断的和她联系,她似乎对我并没有好感,而我的热情却与日俱增,像绝望的汉姆莱特一样整日魂不守舍,亦狂亦颠。每天半夜在忧伤中醒来,“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终于,我踏上了汽车,独自来到博乐参加面试,向未知的命运挑战。整整十五天,我住在宾馆,除了吃饭、睡觉,便是不停的写,仿佛自知不久于人世的绝症患者一样诉说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喜爱之情。愤懑、无奈、恐惧、焦虑几乎将我击垮。所幸我不负重托,顺利通过面试,带着一身疲倦和两本日记回到了克拉玛依。结局是残酷的,她对我这个痴迷的傻小子没有一丝好感,断然拒绝了我的痴心妄想。为表歉意,她为我送行。在离别的电梯里,她走在我前面,我看着她乌黑的披肩发,心想这便是此生的永别,不觉泪水夺眶而出。我永远的走了,她也嫁了人,生了孩子,已为人妇人母。我也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另一半,过着舒心欢畅的小日子。

我已不再是原来那个我,她还会是那个她吗?每当我偶尔想起她,都会为她默默祈祷祝福,愿她永远被平静温馨的暖流包围着。现在回想起来,这一生遇到的人和事,大多都不重要,极少几个刻骨铭心的人,使我变得崇高和丰富。终有一天我会灰飞烟灭,为这个世界留下的回忆也能久些、深些、远些。我不因分别而痛哭流涕,却为相逢感激涕零。今天,我走在属于自己命定的道路上,过着庸俗、平凡的生活,却有着不后悔的美丽心情。

至此,我在克拉玛依的故事已全部结束。时常像品尝陈年美酒一样痴迷的回味,挖掘记忆深处的克拉玛依。苦的已变为清醇,甜的更是馥馥吐香。那里的工作让我坚强,那里的奋斗促我成长,那里的情谊给我慰藉,那里的痴情让我疯狂。只是,我久已不在那里,不知是否还会有人亲切的回忆我的过去,我曾住过的窗口,是否还会有人默默的倾听……